再度回到一間沒有人的屋子裡,很深很深的夜裡。
很努力地不想妳。
我必須弄清楚,獨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必須弄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獨處。
讀費里尼傳記《夢是唯一的現實》,
書一開頭第一章,就以費里尼談「孤獨」開宗明義。
費里尼說:「獨處是種特別的能力,有這種能力的人並不多見。
我向來羨慕那些擁有內在資源、可以享受獨處的人,
因為獨處給你一個獨立空間、一份自由,
這是人們嘴上喊『要』,實際上卻害怕的東西:
人生在世,沒有什麼比獨處更讓人懼怕的了。
他們害怕寂靜無聲,害怕那種剩下自己一人與自我思緒及長篇內心獨白獨處時的靜默。」
這樣的主題,在書裡反覆出現。
費里尼一再地說他是如何害羞、不能適合眾人場合,
可是即使這樣,他仍然不是個真正愛好獨處獨居的人。
在吵鬧與安靜間,
究竟要怎樣才是真正面對自己?
究竟怎樣才能感受到那個獨立空間與那份自由?
類似的問題,以前從來不曾困擾我。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團體生活,
我從來沒有習慣過在眾人之間。
我一直警覺著在眾人之間的尷尬與無助無奈。
怕成為焦點,怕被挑選出來強迫表演,
不管是哪種形式的表演。
可是另一方面又很害怕被淹沒,
一點主體的焦慮,一種無法誠實面對自己喜好興趣的不耐與無聊。
所以就以為自己衣錠是喜歡獨處獨居的。
事實上也總是在尋找獨處獨居的機會。
從各式各樣的關係裡,找到可以不必理誰,也不必有誰理我的時刻,總是最快樂的。
車子是我最常獨處的空間,
夜晚繞行在陽明山間的道路上,或者翻山越嶺到達金山,
再從金山飛馳向淡水。
速度中有一種寧靜,還有一種介於專注與忘神之間,矛盾弔詭的感覺。
一方面專注於操縱轟隆隆吼叫的運動機器,
另一方面卻又可以在腦海裡叫喚出多少平常在錯雜生活中無從尋覓的記憶與思考。
簡直是心與腦分離獨立存在的最佳證明。
科學裡從來不承認有一顆會感知的心的存在,
感知、思考的功能全屬腦部。可是幾乎每個古老的傳統文化裡,
不論東方或西方,都把心和腦分開處理。
這當然可能是個共同的誤解。
在胸腔裡有個砰砰鼓動的機制,那麼明顯那麼熱烈,
每個人難免都會問:它到底幹嘛這樣?
尤其是幾項主要的情緒反應,幾乎都牽涉到心跳的改變,
難怪我們會以為:心是為了感情而跳的。
不過誤解還是有點道理,:有些感官的運作其實是可以分離的,
人並不隨時隨地都是個統一的個體。
在如此的獨處中,最怕遇到塞車。
突然之間,移動的空間被限制住了,
你被迫和一堆陌生的、沒有面貌的人,
純粹因為擁擠而發生關係。
你不再是孤獨的,你的心被本來該歸腦管的事務給入侵打擾了。
不過那種情形發生時,獨處是生活裡的例外。
絕大部分的時間其實都是不自由的,
所所以格外愛惜少數的自由。
現在狀況改變了,獨處變成了常態,
獨處的時間不再是一絲絲一條條的生活裝飾,
而是大塊大塊的基本存在。
本來總有太多的記憶與情緒,
等著在獨處的時間裡整理;
現在卻是困窘地必須創造出記憶與情緒,努力填滿獨處的時間。
獨處的確讓人聽到許多聲音。
比靜默更可怕的是這些來自內心的聲音。
通常是想念與請求。
獨處使人脆弱,使人比自己想像的更容易心軟、更容易感動。
我真的體會到為什麼費里尼說:要擁有很多內在資源,才能享受獨處。
獨處是挖掘,而你只有自己可堪挖掘。
只有在獨處之後,才會真正謙虛。
因為真正了解,剝除了那些表面繁華,自己原來有多麼不堪挖掘。
